為什么一臺最新的光刻機可以賣到超過一億美金?
一、ASML'sArchitects
我很有幸得到荷蘭作者RenéRaaijmakers的支持,協助翻譯一本講述光刻機霸主ASML(阿斯麥)發(fā)展史的書:《ASML'sArchitects》。
作者René醞釀這本書超過十五年,而寫作花了整整七年。
為什么寫此書這么費時間呢?因為沒有類似的書可以抄,ASML一直是個低調不愛宣傳的公司。
全書翻譯成中文約五十萬字,和字典一樣厚,每個事件都來自于當事人訪談和企業(yè)文檔。所以95%以上的內容,對中國讀者來說都是從沒聽過的新鮮內容。
René最終給出了問題的答案,那些了不起的人們才是光刻領域的貢獻者,我們最應該歌頌的是勇于挑戰(zhàn)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。
讓我感到羞愧的是,我在之前文章中把所有成就都簡單歸功于公司頭上。
接下來聊幾個書中小花絮。
二、飛利浦和ASM合資時還是挺欺負人的
ASM老板ArthurdelPrado出生于當時還是荷蘭殖民地的印尼,父親有猶太血統。二戰(zhàn)時十來歲的他被關到印尼的集中營,還好這不是納粹管理的那種。
早期飛利浦研發(fā)半導體的負責人HajoMeyer更是傳奇,作為猶太人被從荷蘭趕到奧斯維辛集中營,因為德國人需要他維修機械逃過一劫。第二次逃過毒氣室是趁蘇軍到來被趕到河邊逃生。他回憶說,那次差點變成化肥或者鞋油。
戰(zhàn)后的規(guī)矩是難民各回原籍,像鉛筆一樣瘦的Meyer步行從波蘭走回荷蘭,然后去上大學學習。
太平洋戰(zhàn)爭結束后,DelPrado也回了荷蘭上大學并后來考取了哈佛商學院。二十六歲時,他到硅谷旅行,見識到剛剛起步的芯片行業(yè),便被深深吸引了。
畢業(yè)后,DelPrado帶著一小片晶圓和500美元回到荷蘭,創(chuàng)建了“先進半導體材料”公司,ASM就是公司的縮寫。
三、一個人有多大的見識,決定了他能做多大的事
DelPrado的公司很成功,他準確預判了芯片業(yè)的偉大前景,并夢想打造歐洲的硅谷,但是傲慢的飛利浦卻多年都不理他。DelPrado在報紙上撰文說,他在美國可以很容易約到IBM或HP談合作,但在家鄉(xiāng)卻很難約到本土巨頭。
直到1983年ASM在納斯達克上市兩年后,飛利浦的一位高管讀報時才意識到這家伙還是有點錢可以聊聊的。
雖然DelPrado苦苦追求,但雙方合作談了一年多,飛利浦還是覺得ASM太小玩不了光刻機,并不看好其未來。所以在雙方決定合資公司(即ASML)各出210萬美元時,飛利浦有點狡猾地把16臺還沒做好的庫存PAS2000光刻機折價180萬美元算出資。
DelPrado當時可能不很清楚,這16臺PAS2000因為采用油壓傳動臺,配這臺機器還需要比機器更大的動力單元而且有震動,很難找到客戶買。
PAS2000的光學部件來自巴黎的CERCO,雖然這家公司很強,但是做到大規(guī)模集成電路精度就不行了。而當時ASML還沒找蔡司合作,蔡司根本就看不上這個小生意。
四、ASML是1984年愚人節(jié)成立的,和聯想同歲
那時正是日本半導體如日中天的時代。NEC和東芝那時的江湖地位就像今天的英特爾和三星。日本生產的DRAM良率遠遠高于美國,逼得兩年后英特爾壯士斷腕。
日本半導體的成功背后,是尼康和佳能兩大光學巨頭的光刻,以及東京電子、日立、迪恩士、住友、東橫等一系列配套廠商的支持。
缺錢缺光學器件的ASML,市場占有率為零的ASML,拿什么去競爭呢?
首任ASML的CEOGjaltSmit到美國開展會時向應用材料的CEOJimMorgan請教。應用材料公司當時規(guī)模還不大,是ASM的晶圓前后道工藝的直接競爭對手。Smit是托了飛利浦的人介紹,所以Morgan就坦誠發(fā)表了意見。
Morgan說,他肯定不會去碰光刻,光刻根本不能說是一道工序,而是要有能力駕馭機器和光。他補充說,半導體廠一般只會從一家買光刻而且要董事會級別才能決定。
一臺機器都沒賣出去的Smit回國時心情十分沉重(withaheavyheart)。
五、光刻機的原理
光刻機的原理非常簡單,就是用光把圖案投射到硅片上。然而實現上有兩個難點,一個是如何讓圖案盡可能地小,另一個是怎么讓生產效率最高。
圖案要多小呢?最新技術是一平方毫米(比芝麻還小)里面有一億個晶體管。
生產效率要多高呢?目前的核心技術是一小時出產近300片300mm晶圓,每片晶圓上千個芯片。ASML的先進光刻機7x24小時工作,全年停機時間不超過3%。
光頭一次只能曝光26x33mm橡皮那么大的區(qū)域,一塊晶圓曝光一遍至少要移動好幾百次。你可以想象光刻機臺的移動速度有多快。更何況每次移動的定位要精確到幾十納米,就是頭發(fā)絲的幾萬分之一。
六、“定位精準”與“唯快不破”
ASML的前輩們從公司一開始就決定好了主攻方向,那就是“定位精準”和“唯快不破”,這個理念稱為后來成功的基石。
讓精密動作到令人發(fā)指的機器7x24小時穩(wěn)定工作,是工程學上的巨大挑戰(zhàn)。
我們經??吹叫侣?,說某科研單位實現了多少nm光刻,這時你要理解從實驗室刻出兩條線到工廠7x24之間是有天塹的。
ASML研發(fā)前身飛利浦物理實驗室(NATLAB)的特色就是,不在乎成本但是要做到最好。這個偉大的實驗室是CD光盤的誕生地,也是NXP(恩智浦)的誕生地。
所以ASML光刻機的設計原則也是,盡量不考慮成本和售價,但是要做到最精密和最可靠。
ASML在90年代中期的老機型PAS5500,現在還在官網翻新出售。這足可見其可靠性之高。
這剛好契合了半導體廠商的需求,投資以數十億美元計的工廠,最怕的就是停線。設備貴一倍都沒關系,只要能不停運轉,就可以源源不斷地印錢。
作者René也把光刻機稱為LicensetoPrintMoney。
書中介紹日本競爭對手時,給了我一種有趣的聯想(不是結論)。
日本半導體衰落的原因,并不像那些陰謀論公眾號說的是貿易戰(zhàn)。
它和1985年廣場協議以及日美半導體協議沒有直接關系。因為到了1990年NEC、東芝和日立還是半導體世界前三名,而且營業(yè)額都翻番。
1994年ASML的市場份額只有18%,但是設計超前的8英寸PAS5500以及1995年的IPO給ASML插上了翅膀。率先采用這個機器的臺積電、三星和現代(后來的Hynix)很快決定幾乎全部光刻改用ASML。
而1995年東芝、西門子(后來的英飛凌)和IBM聯盟一起開發(fā)256MbTrenchDRAM。他們當時考慮到和佳能的合作,開始沒選擇ASML。
巧合的是,堅持尼康佳能的日系半導體廠商真正開始了長達十年的衰敗,而押寶ASML的三大東亞廠商迅速崛起直到今天稱霸。
我在國內聯系了一些出版社希望出版《ASML'sArchitects》,但很不幸多數出版社并不認為它有商業(yè)價值,即使市面上還沒有介紹這間公司的書。
一家著名大學出版社的編輯說,只寫一個公司的書銷路會很窄,暗示我應該寫個故事拼盤。我開玩笑反駁說《騰訊傳》不是賣得很好嗎?他說,那不一樣。
我猜他可能是對的,這種書也許就能賣個幾千本,談不上賺錢。而且現在讀者更喜歡快餐讀物,更關心結論;尤其希望聽到馬云等偶像直接告訴我們人生成功秘訣是什么,韭菜能不能吃,貿易戰(zhàn)能不能贏...
雖然如此,如果一本書能夠吸引獨立思考的年輕人或半導體從業(yè)者喜歡他的行業(yè),有熱情投身進去學習和鉆研,對國家大力支持的集成電路產業(yè)還是會有莫大好處的。
你們是希望和未來。